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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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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

段簡璧已褪下華服,未冠珠玉,只一根樸實銀簪綰著發髻,穿了一身簡素的白綾春裙,正往供案上擺置祭品。

“母後,這是我親手做的點心。”段簡璧輕聲細語,生怕露了行跡一般,聽上去倒有母女夜中敘話的味道。

放置好祭品,她在神主前的蒲席上跪下,從布袋子中掏出一沓整整齊齊的紙稿來。

“母後,我也抄了經文的,可是我寫字不好看,不敢叫人看去,我親自為您誦讀,您,您別笑話我呀。”

亡靈面前,段簡璧反倒沒有那麽多顧慮,有什麽說什麽,字字出自肺腑。

“母後,我,我也有一個願望,我想和晉王殿下,和和美美,相知相敬,白頭到老,您放心,我會盡我所能照顧他,愛重他,您在天有靈,可否勸勸他,不要對我那麽壞,我,有些怕他。”輕聲輕語,似夜深人靜的悄悄話。

這些話,她也只有勇氣說給亡靈聽。亡靈不會笑話她膽小怯懦,不會譏諷她異想天開,妄想高攀晉王。

又或許,她覺得,亡靈能看透她一片赤忱真心。

段簡璧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,拿出經文誦讀。

語調不疾不徐,聲色清透柔和,似怕讀快了叫亡靈聽著敷衍,音高了擾神明歇息。

一個時辰過去,紙稿才翻過去一半,誦經的聲音越來越低,越來越乏困無力。

賀長霆挑開更多帷帳,看見他的王妃小雞啄米一般,頭一點一點的,半睡半醒的間隙還不忘誦讀幾個字。

但其實經文早已被她撇到一旁,她若不是胡亂瞎背,便是在默背了。

斷斷續續蹦出幾個字後,本以為要完全消弭的聲音忽然變得流暢起來,然而那垂下的小腦袋並沒有重新打起精神,從賀長霆的角度,能清楚看見王妃側臉。

她閉著眼睛,睫毛輕顫,朱唇微動。

與其說是誦經,不如說是囈語。

賀長霆自後廂出來,輕步到了段簡璧身旁,俯身拿起她抄寫的經文。

才知她方才所言不虛,字確實醜,醜到叫人過目不忘,但能看出,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。

再比照她囈語所誦經文,竟與紙稿一字不差。

不知抄寫了多少遍,才叫她如此爛熟於心。

她此刻的夢裏,是在抄經吧?

賀長霆翻了幾頁經文,沒有一處錯字,沒有一處塗改,字跡雖醜,勝在幹凈工整。

這麽厚厚一沓經文,便是寺內清修的沙彌也不可能一氣呵成抄寫成這般挑不出錯來。

概是反反覆覆,取其精華,去其糟粕,才有了今日這沓行雲流水的經文。

賀長霆將經文放回原處,目光隨著燭影落在垂頭跪坐、囈語不止的小姑娘身上,不知是不是燈火的緣故,他的目光竟生出許多溫度來。

旁人為母後抄寫經文,恨不得敲鑼打鼓,叫滿朝皆知,目的自不單單是寄托哀思,緬懷亡者,概要向他示好,叫他承情。

可這位小王妃,專挑夜深人靜、月黑風高來此祭拜誦經,當真是圖個天知地知、亡靈有知。

一向精明立世的段家,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姑娘。

賀長霆看著以這種姿勢都能睡得香甜的王妃,不知該不該叫醒她。

若不叫醒,她這樣睡一晚,明日必還是乏困,若叫醒,她知道那幅醜字被他撞破,概又要羞慚無地自容。

賀長霆忖了片刻,重新回到後廂隱蔽處,以刀柄敲擊梁柱,發出動靜,試圖叫醒熟睡的人兒。

幾聲之後,不見段簡璧反應,賀長霆只好用力一擊銅鼎,叮當一聲脆響,才將那跪坐打瞌睡的人嚇了一個激靈,挺直脊背,跪的端端正正。

段簡璧環顧四周,沒尋到聲音的源頭,疑心是方才夢裏聽錯,卻也不敢再留下去,且她確實乏困,無法繼續誦經,遂又磕了幾個頭,收拾經文紙稿,小聲商量說:“母後,我方才打了瞌睡,並非故意不敬,您莫要怪我,明日還是這個時候,我會再來,一定把這經文給您誦讀完畢。”

說罷,仔細將經文裝進袋子系上,輕手輕腳開門,四顧無人才離開。

賀長霆這才自後廂出來,瞧了眼供案上的點心,拿起一塊兒小方糕填進口中,起初味道很淡,嘗不出甜鹹,卻越吃越香,餘味兒很足,叫人食髓知味,想再來一塊兒細品慢咽。

···

寂靜的夜色裏,段貴妃房內卻並不祥和。

段貴妃穩坐高榻,盯著跪在面前的段瑛娥,姑侄倆的面色都不好看。

“你若還放不下晉王,就同我明說,我跟聖上說說,叫你晉王阿兄納你做側妃,省的你如此不甘心,成日裏不幹正事,與一個鄉野草包爭風吃醋!”

段貴妃聲色俱厲,訓斥地是剛進永寧寺門,一個匣子引發的風波。她是過來人,瞧得出段瑛娥變著法想叫晉王妃出醜。

段瑛娥不說話,她愛慕晉王不假,但怎可能做側妃,要做,也是做正妃。這些話,她卻是不敢說與姑母的。

段瑛娥再沈得住氣,不露喜怒,終究瞞不過姑母,段貴妃哼了一聲,不顧念絲毫情面,冷道:“這魏王妃,你要是不做,就說一聲,我是你親故母,自會為你另擇良緣,只你以後不如意了,別後悔就成。”

段瑛娥仍是不語,父親早就與她曉以利害,魏王在後宮之中有姑母相助,朝堂之上有段家輔佐,聖上又偏愛幺子,連晉王辛辛苦苦打下的東都也毫不猶疑給了魏王經略練手,就是要讓他學習治國之道。父親甚至隱晦地向她透露,聖上有意立魏王做太子,只是在等一個時機,或許洛陽大都督就是這個時機。

而晉王雖智計過人,勞苦功高,惜勢單力薄,前朝後寢皆無可靠的助力,只能孤軍奮戰,又為聖上所忌憚,雖為嫡出,卻遲遲未被立為太子,聖心所向,可見一斑。

這也是當初,段瑛娥與晉王的婚事遲遲未能落定的緣由。說到底,汝南侯雖欣賞晉王為人,但他要做的是國丈,而晉王在儲位之爭中並沒多少優勢。

段瑛娥也並不滿足於只做一個王妃。段家百年公侯,聲望顯著,她出身嫡支,金尊玉貴,理應該有一個更好的前程。

她要站的比姑母更高。

可這第一步,就是嫁給極可能成為儲君的魏王。

她不敢違逆家族,不敢違逆姑母,不敢孤註一擲將餘生押在晉王身上,她知道父親說得不錯,晉王會是一個功冠全軍的好臣子,但想君臨天下,難比登天。

她明白利害,也知道最有利的選擇,就是父親和姑母為她謀劃的這條路,嫁給魏王,助他登上帝位,她便可以母儀天下。

可她就是不甘心,不甘心自己心心念念十多年的東西,叫一個鄉野草包貪了去。

“姑母,我知錯了,我以後不會再做那等無聊之事,我會一心一意照顧魏王表哥。”段瑛娥一番思慮後,伏首認錯。

段貴妃自是明白這個侄女多大能耐,料她絕不會放棄魏王妃這個極可能一步登天的身份,方才不過稍作敲打,叫她不要胡作非為失了身份,此刻見她認錯,也不再追究,擺手叫人退下。

段瑛娥心中不平,離了姑母住所,並沒回自己居處,反而去尋交好的宮婢討酒來喝。

“表姑娘,貴妃娘娘都是為了您好,您寬心,別記恨娘娘。”宮婢一邊為段瑛娥倒酒,一邊勸說。

段瑛娥懶散地嗯了聲,見房內只她一人,問起另一個宮婢去向。

那宮婢朝僧侶住的方向奴奴嘴,段瑛娥便曉得其中意思了。

這些宮婢都是段貴妃手下得用的心腹,常來永寧寺,宮墻內寂寞難捱,寺中沙彌多有俊美者,一來二去,便對上了眼,有時候也不免郎情妾意一番纏綿,互慰心中寂寥。

段瑛娥撞見過幾次,早不覺得驚怪了。

“那小沙彌怪癡情,這才幾日不見,又這般火急火燎把人拐去了。”段瑛娥嗤笑道。

“哪裏是癡情,全靠手段罷了。”那宮婢掏出一小包東西給段瑛娥看,說:“那小沙彌想念的是這個。”

段瑛娥玩味地看了看,“這是什麽?”

宮婢湊近了,壓低聲音,神秘兮兮地說:“是叫男子言聽計從的好東西。”

段瑛娥並不信,嗤了聲:“你倒說說,如何叫男子言聽計從?”

“這是西域秘藥,頭一回吃,不過就是叫人意亂神迷,情難自禁,吃上幾回,他就得了其中妙處,欲罷不能,到時候,藥在你手裏,他可不就得對你言聽計從?”

段瑛娥心中一動,“意亂神迷,情難自禁?”

若果真湊效,倒可以試一試。

“東西我拿走了,不許跟我姑母說,不然你們和那些小沙彌,一個也別想活。”段瑛娥起身要走。

“表姑娘,您可別亂來,尤其不能用在魏王殿下身上!”

是藥三分毒,這藥若叫魏王吃了,段貴妃得剝了他們的皮。

段瑛娥笑了聲,“我想要表哥言聽計從,還需要這種東西麽?”

她自然不是給魏王用的。

她要在出嫁前,了卻一樁念想,這世上,她還不知道求而不得是什麽滋味。

魚和熊掌,她都要,連根腳趾頭都不給段十四那個草包留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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